静竹轩内,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,空气中弥漫着“清心玉髓”特有的、带着竹叶清香的温润灵气。陆尘站在轩内那面巨大的水磨青玉镜前。
镜中映出的身影,已与踏入张府时判若两人。
一身月白色云纹锦缎长袍,衣料柔滑如水,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流淌着温润的珠光。
袍身上以银线绣着疏朗的流云暗纹,随着光线流转若隐若现,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华贵。
外罩一件烟青色薄纱氅衣,纱质轻盈,其上以墨线勾勒出遒劲的墨竹图样,风骨铮然,更添几分清雅出尘。
腰间束着一条墨玉螭纹带,温润的墨玉与锦缎的月白交相辉映,勾勒出他虽瘦削却依旧挺拔的腰身线条。足下是一双素面云履,步履无声。
洗去了风尘与污垢,那张苍白的面容在月白锦缎的映衬下,少了几分枯槁,多了几分清俊的轮廓。
只是眉宇间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沉静与内敛,却并未被华服掩盖,反而沉淀得更加深邃。
他身姿笔直,如同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傲立的雪松,瘦削却不显孱弱,华服加身,非但没有增添俗世的富贵气,反而将他骨子里那份清冷孤高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。
然而,最令人心悸的,依旧是那双眼睛。
深邃如同埋葬了星辰的永夜深渊,平静无波,倒映着镜中的华服身影,却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。
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玉带,在他眼中掀不起一丝波澜,仿佛只是暂时披在身上的一层薄纱。
镜中人影清贵,气质卓然,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死寂,却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,将一切外在的光华都冻结、隔绝开来。
他像一尊被精心雕琢、披上华美外衣的玉像,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破败与虚无。
他微微抬起手,修长的手指拂过锦袍光滑的袖口。
指尖触及那温润的锦缎,动作随意而自然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,仿佛在触摸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那指尖的皮肤依旧苍白,骨节分明,隐隐透着一丝玉石般的冷硬光泽。
“尘公子,老爷请您移步‘松涛阁’用晚宴。”
门外传来侍女轻柔恭敬的声音。
陆尘收回目光,镜中那双深寂的眼眸最后扫了一眼自己的倒影,随即转身。
宽大的烟青色氅衣随着他的动作,在身后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。
松涛阁临崖而建,雕花木窗敞开,夜风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气息和远处云海的微凉涌入。
阁内灯火通明,紫檀木圆桌上,青玉盏盛着琥珀色的灵酒,灵玉盘中摆放着灵气氤氲的珍馐。侍者垂手侍立,无声无息。
当陆尘的身影出现在阁门口时,阁内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。
主位的张松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。
看到陆尘换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华服,那份清贵孤高的气质,依稀让他看到了当年挚友陆擎天年轻时的几分影子,却又截然不同——少了几分豪迈,多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沉郁与冰冷。
左侧的柳清漪,张松年的道侣,眼中则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与一丝探究。她微微颔首,露出温和的笑意。
然而,右侧那道目光,却如同淬了冰的针。
张灵儿一身火云锦制成的束腰劲装,将她青春曼妙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。
她容貌极盛,此刻却毫不掩饰地撇着嘴,漂亮的杏眼中满是骄纵、不满与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她如同被强行按在座位上的小兽,浑身散发着不耐烦的气息。
当陆尘在张松年示意下入座时,她更是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,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冷哼。
“尘儿,来,尝尝这‘清心玉笋’,是后山灵泉滋养的,最能涤荡心神。”
张松年热情地亲自为陆尘布菜,试图打破略显凝滞的气氛。
“多谢张叔。”陆尘微微颔首,声音平静无波。他执起玉箸,动作从容优雅,仿佛天生就该如此。
“哼!”张灵儿又一声冷哼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让所有人都听见。
她故意用筷子拨弄着自己碗里的灵米,发出清脆的声响,“爹,这笋有什么好吃的?一股子土腥味!我要吃‘火云雀舌’!”
“灵儿!”柳清漪微微蹙眉,低声呵斥,“不得无礼!陆尘哥哥是贵客!”
“贵客?”
张灵儿杏眼一瞪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,“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穷酸散修,也配当张府的贵客?爹,您是不是老糊涂了?看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,别是身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气吧?我可不想被传染!”
她说着,还故意用手帕掩住口鼻,做出嫌恶的表情。
气氛瞬间降至冰点!
柳清漪脸色微变,眼中闪过一丝愠怒。张松年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,握着玉箸的手指微微发白,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。
陆尘却仿佛没听见那刺耳的嘲讽。他依旧平静地夹起一片玉笋,放入口中,细细咀嚼,动作没有丝毫停顿。
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,那点如同星辰湮灭旋涡般的暗芒,似乎极其轻微地、冰冷地旋转了一下。
他身上那件月白锦袍,在灯火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,却无法温暖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寒意。
“灵儿!闭嘴!”张松年终于忍不住,猛地一拍桌子!桌上的玉盏都跳了一下!他脸色铁青,眼中怒火翻涌,“再敢胡言乱语,就给我滚回静室面壁思过!”
张灵儿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,随即委屈涌上心头,眼圈瞬间红了,猛地站起身:“滚就滚!谁稀罕跟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一起吃饭!”说罢,狠狠瞪了陆尘一眼,跺了跺脚,转身就冲出了松涛阁。
“灵儿!”柳清漪急忙起身追了出去。
阁内只剩下张松年和陆尘两人。气氛尴尬得如同凝固的寒冰。
张松年深吸一口气,脸上满是疲惫与歉意,他对着陆尘深深一揖:“尘儿……对不住!是我管教无方,让你受委屈了!灵儿她……从小被宠坏了,性子骄纵了些,你……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陆尘放下玉箸,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看着张松年:“张叔言重了。些许小事,无妨。”
他的平静,反而让张松年更加愧疚。他重新坐下,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、华服加身却难掩一身风霜的少年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斟酌着开口:“尘儿……这些年……你……你是怎么过来的?你父亲他……他……”
提到父亲,陆尘平静的眼眸终于泛起一丝涟漪,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。他沉默片刻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家父……已于十年前……病逝。”
“什么?!”张松年如遭雷击!猛地站起身,带倒了身后的椅子!他脸色瞬间惨白,身体晃了晃,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的悲痛!
“擎天兄……他……他走了?!”张松年声音颤抖,带着浓重的鼻音,眼眶瞬间红了,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样?!他……他身体一向健壮如牛!当年在‘黑风峡’,被‘裂山鬼猿’抓穿胸膛都挺过来了!怎么会……病逝?!”
他踉跄两步,走到窗前,背对着陆尘,肩膀微微耸动,显然在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。
窗外云海翻腾,映衬着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。
陆尘静静地看着张松年悲痛的背影,眼中那点涟漪渐渐平复,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他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探究:“张叔,您……似乎很了解家父的过往?当年……在黑风峡,还有后来……究竟发生了什么?家父生前……很少提及。”
张松年猛地转过身!脸上的悲痛尚未褪去,眼中却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——有追忆,有痛惜,有挣扎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忌惮!
他嘴唇哆嗦了几下,眼神闪烁不定,最终却避开了陆尘探究的目光,颓然地坐回椅子上,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口气。
“尘儿……”张松年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,“过去的事……就让它过去吧。你父亲……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!他……他选择不告诉你,必然有他的道理。你……你只需知道,他……他从未做过有愧于心之事!”
他顿了顿,看着陆尘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,语气变得无比郑重,甚至带着一丝恳求:“听张叔一句劝,那些旧事……莫要再问了!对你……没有好处!你父亲……他最大的心愿,想必就是你能……平安顺遂地活下去。”
他避而不答!甚至带着警告!
陆尘静静地看着张松年。对方眼中的挣扎、忌惮和那份深沉的保护欲,清晰可见。
他没有再追问,只是微微垂下眼帘,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冷幽芒。
他身上那件月白锦袍,在摇曳的灯火下,流淌着清冷的光泽,仿佛一层无形的隔膜,将他与这满桌珍馐、与张松年的关切、乃至与这整个繁华的仙城,都隔绝开来。
“平安顺遂……”陆尘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在笑,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嘲讽。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玉盏,里面盛着琥珀色的灵酒。酒液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容、华贵的锦袍,和那双深不见底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。
家宴最终在不欢而散和沉重的沉默中结束。
张松年亲自将陆尘送回静竹轩,又说了许多关切的话,并留下一个储物袋,里面装着灵石、丹药和一些护身符箓。
“尘儿,安心住下。有什么需要,尽管开口。”张松年拍了拍陆尘的肩膀,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最终化作一声叹息,转身离去。
陆尘站在静竹轩的窗前,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青岚城星星点点的灯火。月白色的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,衬得他身影愈发孤寂清冷。
他摊开手掌,掌心是张松年留下的储物袋。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劣力探入,瞬间便感知到里面精纯的灵气波动,张松年无微不至的呵护让陆尘心头一暖。
福至心灵,陆尘站在窗外沉思。
丹田深处,那粒归墟之种,在寂静的夜色中,无声地、缓慢地旋转着,散发着亘古不变的破灭气息。
他缓缓抬起手,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。
一缕微不可察的、纯粹的黑暗劣力,如同最细的丝线,在指尖一闪而逝。
窗外,一片飘落的竹叶,在触及那无形丝线的瞬间,无声无息地枯萎、焦黑、化为飞灰。
夜风吹散灰烬。
陆尘的目光,穿透沉沉夜幕,投向未知的远方。
那里,埋葬着父亲的过去,也埋葬着他追寻的……归墟之路。